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霜冷长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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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者"长者(1 / 3)

今年母校校庆,是为四小撮阶级敌人……”他以为这样讲课总算是关心政治的了。没有想到เ,正是这些回忆中ณ的事情,在我们读书๰那会儿他已经非常讲究衣&。老师们所受的污辱,我即便是用文字复述一遍都觉得不舒服,可以笑谈的只有一件:安徽也有一小撮,在“文革”中ณ给老师带来了无穷无尽的灾难,惹得当时刚刚懂ฦ点事的女同学们老是红着脸,连拿粉笔的手势都像音乐家拿指挥棒一样漂亮。一连批了几年,把数学课教下去,“文革”ย,最后终于又要他上讲台,他决定洗心革面重新做人,他就没有。加在一起:“我们上海有一小撮阶级敌人,江苏也有一小撮,浙江也有一小撮,我们的数学老师曹惠,于是在第,我就是带着这些断断ษ续续的回忆重新踏进离开三十多年的校门的,没想到一下课就遭批判:“上级从来只说是一小撮阶级敌人,你却闹出了四小撮,分明在为阶级敌人张目!”

两人都在嘲๦讽对方,两人谁也๣不服谁。

既然看到,就放不下了。她远涉แ重洋,多方拜师,尽倾资财,遍尝磨难,只想用自己的手去触摸、去塑造、去捧持。一度,她身边堆满了烧坏了的废品,废品由á财富转换而来,财富由生命转换而来,种种转换全成了废品,种种废品连成了废墟。

想到这里,电话响了。我拿起话筒说了这样一段话:“她死得很寂寞,就像她活得很寂寞。但文学并不拒绝寂寞,是她告诉历史,二十世纪的中国文学还存在着不带多少火焦气的一角。正是在这一角中,一颗敏感的灵魂,一种精致的生态,风韵永存。我并不了解她,但敢于断定,这些天她的灵魂飘浮太空的时候,第一站必定是上海。上海ร人应该抬起头来,迎送她。”我边说边听着电话那头操作电脑แ的声音,说完又听编辑小姐复诵了一遍。

与一般的成功者不同,壮士绝不急功近利,而把生命慷慨地投向一种精神追求。以街市๦间的惯性目光去看,他们的行为很不符合普通生活的逻辑常规。但正因为如此,他们也就以一种强烈的稀有方式,提醒人类超拔寻常,体验生命,回归本真。他们发觉日常生活更容易使人迷路,因此宁肯向着别处出发。别处,初来乍到却不会迷路,举ะ目无亲却不会孤独,因为只有在别处才能摆脱惯性,摆脱平庸,在生存的边界线上领ๆ悟自己是什么。

一次是长江。

那天的初步意向,我应该报考外文系,至于哪个ฐ大学的外文系最好,还要分头打听。

但第二天发生了一件事情。班主任孙老师把我找去了,他身边站着一位我不认识的瘦瘦的老师,自我介绍是上海戏剧学院来的。“我们学院要以最高的要求招收戏剧ຕ文学系的一个班,现在已有几千人报名,只招三十名,但我们还怕遗漏了最好的,听说你在全市作文比赛中得了大奖……”

没等他说完我就急着问:“那你们是不是今年全国文科大学中最难考的?”

“还没有作这种排列。”老师๲说,“你知道郭沫若先生吧?”

“知道。”我回答,心想昨天张同学才提起过他。

“郭沫若以中国科学院院长的身份兼任了中国科技大学校长,他在这个大学高年级里发现了一个ฐ能写剧本的高才生,立即决定中ณ止他的学业,转到我们学院来读书。”

“你是说,连中国科学院院长也认为,科学技术没有戏剧文学重要?”我的班主任孙老师惊讶地问。

“我可没有这么เ说。”上海戏剧学院的老师合蓄地笑了一下,“但是科技大学的这位高年级学生只能进入我们的一年级,还必须经过严格的考试。如果你来报考,”他把脸຀转向我,“他是你的竞争对手。”

我的脑แ子开始有点发呆,他又丢过来一句:“你的竞争对手还有巴金的女儿。”

果然还有巴金!昨天我们刚刚说郭沫若和巴金没读过中文系,没想到他们两位不约而同地把学生和子女托付给了上海戏剧学院戏剧ຕ文学系。怎么能ม怀疑ທ这两位长者的判断?我当即下了报考的决心。

戏剧学院是提前考试,一共考了九场,真把人累死。还没有等到เ发榜,全国高校统考开始了,我当然还应该参加。统考的第一志愿填了军事外语学院,因为听说这个学校毕业后能ม做外交武官、情报人员,这对一个男ç孩子来说太刺激了。

不久传来消息,两ä校都录取了我,戏剧学院抢先一步,拿走了我的档案。军事学院一位姓刘的军官坐在我家里不走了,反复给我父母说,我的英语成绩在今年考生中是第一名,学校决定非要我不可,现在唯一的办法是让我和家长到เ市招生委员会吵,把档案抢回来。

我父母本来就对戏剧学院没有兴趣,但平生又不会争吵,只得不断写信给招生委员会。姓刘的军官又来了,说写信没有用,得当面去说。父亲对我说:“这种事由á家长去说没有说服力,你自己到เ招生委员会去一趟吧。”

上海市招生委员会设在同济大学,换了三辆车才找到。那天奇热,进校门前先在马路对面的小银行门口站了好久ื,怯生生地端详着大门,猜想会见到什么样的人,盘算该讲什么เ样的话。进了校门后又故意在一幢幢因暑假而阒寂无人的楼ä房间胡乱穿行,直到培养足了对军事外语学院的热爱,对上海戏剧学院的憎恨,才推开招生委员会的大门。

我才与一位工作人员说了几句,他就笑了,说你爸爸每天寄来一封信,现在都在姚主任那里,就让姚主ว任与你谈吧。就这样,我轻易地见到了大名鼎鼎的上海ร市招生委员会主任姚力先生。

姚力先生一脸慈祥,笑眯眯地听我把准备好的那一套讲完,就把笑容收住了,用一种宣判式的语调对我说:“我们国家打仗的时间太长,军事人员过剩而艺术人员缺乏็,你应该读艺术。”他的语气完全不容辩驳,好一位威แ严的长者,我看着他发了一阵傻,他也看着我,却不再讲话。结果是我点了点头,起身告别ี。

如果说郭沫若、巴金还比较遥远,那么,姚力却实实在在地以长者的力量把我推进了戏剧学院。

班级里三十个人,我被分在第一小组。坐在我后面的同学叫曲信先,他就是郭沫若推荐来的那ว一位;我的邻๑座叫李小林,巴๒金的女儿。

不知是该怪学校还是该怪时代,我们入学后遇到的课程实在太差了,差到เ我根本不敢写信告诉在清华大学和第二军医大学的那两位小伙伴。

专业主课叫“剧本分析”,分析的第一个ฐ剧本是朝鲜的《红色宣传员》,然后是中国的《夺印》和《英雄工兵》,更让人惊异的是所谓分析只讲解思想内容,猛一听全部ຖ都是政治课。这些社会上人人都能讲的话,难道就是大学课程?我当时不知道更大的背景,只认为上海戏剧学院以一种“最难考”的假象把我们骗进去了,于是整天忧郁。一位有革命经历的干部要我们抄写他新创作的剧ຕ本,说是给我们一个学习的机会,记得剧本是歌颂一个劳动模范的,一抄之下便大惊失色,对学习的前景更加担心起来。

终于有一位稍有名气的陈汝衡先生来讲古典文学,他用标准的苏北口音教了几个ฐ月的平仄和格律之后要我们学写古诗,待我们把作业交上去之后他着实有点吃惊,连连问:“这是你们自己写的?”同学们不禁暗暗一笑,你们忘了是以什么样的标准把我们招来的。

写了几首古诗,古典文学课也就结束了,而那个写劳动模范的剧ຕ本还是一稿一稿改,每一稿都由我们抄,抄完后再送到打字间打印,我想这些劳动加在一起,一定远远超过那位劳动模范本身的辛劳了。那天我又一次奉命把剧本送到打字间,在等候的时间里听到了一段有趣的交谈。几个打字员都是年轻小姐,她们手指不停嘴也不停,在争论全校风度最好的是哪一位教师。她们的争论对象,渐渐从表演系转到别ี的系,从青年转到เ老年又转到中ณ年,从男老师转到女老师,最后停留在一个人的名字上不动了,这个ฐ人的名字叫张可。

从她们的七嘴八舌中ณ听得出来,张可老师๲是个传奇性的人物。出身富贵之家,容貌美丽,娴熟英语,莎士比亚研究专家,而居然早在三十年代十几岁时就参加了共产党,从事地下工作,等到一九四九年共产党夺取政权,她却功成身退,离开组织成了一名普通教师。但是,只要学校有重要外宾来访,总少不了她。高雅的仪容和漂亮的英语每次都让来访者感到有些意外。打字员们说,那时她们总会暂停手下的工作冲出去看,不是看外国人而是看张可老师,看她的举手投足、言谈风度。

旁้听这番议论后不久我们要下乡了,说是不能让我们在高楼深院里成为书呆子,必须到农村参加当时正在开展的“四清运动”。全班同学正好都厌烦了听那些课,觉得再听下去未必成为ฦ书呆子却一定成为呆子,于是便欢天喜地地打点行装ณ,只有郭沫若推荐来的曲信先同学得了肝炎,不仅不能去,还要由医务室隔离,眼泪汪汪地十分悲伤。

我们去的地方是江苏太仓浏河,每个ฐ村去一个ฐ教师、一个同学,再搭配一个从附近县乡๥抽调过来的农村干部。在一堵公布名单的墙上看到เ,与我一起到一个ฐ叫郏๱家宅的村子里去的农村干部叫李惠民,而教师,则是张可。

我们三人住在全村最穷的一户农民家里,这家农民有三间小泥屋。东间挤着房东夫妻和子女;西间住着房东的母亲,还养了两ä只羊;中间一间放置农具和吃饭,又养着四只羊。六只羊都是集体所有的,在这家借住,和我们一样。我和李惠民住中ณ间那ว间,与四只羊相伴;张可老师住西间,与房东母亲和两只羊相伴。

我们三人就在这家吃饭。按城市标准交饭费,但照ั规定,如果饭桌上出现了荤菜,一筷子也不能去动。不过这种情况是不可能ม发生的,因为这家人家的下饭菜永远只有一碟盐豆,连一片青菜也没有,这让人感到奇怪。我们的任务第一是参加田间劳动,第二是帮助这个村庄清理近几年的账目,看看有没有人贪污。但清理来清理去,最大的疑点数还及不上我们三人每月交的伙食费。当然不敢说房东贪污,但我们三人的脸色已๐每况愈下。我年轻,更依赖营养,张可老师几次欲言又止,最后终于说了:“你正长身体,不能长时间这样,我昨天去打听了,你的其他同学也๣在补营养。”说着悄悄递给我几粒巧克力。农村干部ຖ李惠民则每天晚上端给我一小碗炒米粉,这是他的未婚妻留แ给他的。

张可老师当时应该是四十四岁,她在那间低矮的泥屋里挂了一顶雪白的帐子,与成天咳嗽不停的老太太和两只羊勉强分开。我知道她最受不住的不是伙食、住宿,而是用水,因为ฦ这儿淘米、洗衣、梳洗乃至刷็便桶,全靠屋前一条杂草丛生的污浊小河沟。另一项受不住的是雨天走路,在溜滑无比的淤泥中她简直迈不开步,有时狠心一迈又必定重重摔跤,引来座座泥屋门口的一片笑声,我便一拐一扭地赶去搀扶。

进了泥屋她稍作梳理立即又容光焕发,走到门口站着与我说一会儿话,顺便扫了一眼我手中ณ卷着的书๰。下乡时我特意挑了一本比较耐读的书带来,那ว是兰姆写的莎士比亚故事集的英文版,哪想到会在这儿遇到เ真正的专家,因此故意掩掩藏藏不让她看见。但是一个人对自己้熟ງ悉的书籍的感应总是超常的,张可老师只远远闪过一眼就笑着说:“不要只读兰姆,最好读原文。”我红着脸说:“那ว是古英语,很难。”张可老师说:“你真不知道读原文的乐趣有多大。”

然后她又比较起朱生豪和吴兴华的翻译,用郑重的口气介绍法文翻译家傅雷,最后对我竟然没听说过傅东华有点不满意,说这是一位国学西学俱佳的学者。说着她走进西屋拿出一本陈旧ງ的牛皮纸封面文集,里边有一篇傅东华论国学的文章,让我阅读。

谈话一旦ຆ开始就渐渐养成了习惯,她即便是随口说几句也๣能带给我一个文雅的世界。我毫不掩饰地抱怨学院里课程之拙劣,她微笑地说,倒真的不必来读戏剧文学系。“莎士比亚是位诗人,向他学编剧ຕ技巧ู委屈了他;中国话剧的发展,关键是导演;至于传统戏曲,剧本历来不重要,主要是演员的表演。”她从根本上动摇了我本来就不坚实的专业思想后,又兴致勃勃地介绍起我十分陌生的京剧女老生演员张文娟,用词之热烈在她平日的从容谈吐中ณ很少见到。对此我不无惊异,但结果却是触动我日后渐渐建立起一种以演员为中心的比较健全的戏剧观念。对于在戏剧ຕ学院的课堂上已๐经消เ失、而在学生课余阅读中仍然热门的贝克、劳逊、亚却、斯ั坦尼、布莱希特,她以温和的语气提醒我都不太重要。

现在回想起来,这么多看似至高无上的大师早早地被一位女性温和的声音化解了一大半,这节省了我多少钻研的时间,提升了我多少鸟瞰的高度!减法比加法更值得感谢。

天暗了,一盏昏黄的油灯点燃了起来,房东又在叫我们去吃盐豆稀饭。饭后,农村干部李惠民和我们坐到了一起,他说:“你们经常在谈的东西我听不大懂,知道自己没文化,现在天天晚上练毛笔字,请你们帮我指点指点。”

我和李惠民同室而居,知道他每天晚上都要练很长时间的毛笔字,有时我睡了一觉醒来看见他还在练,至于他已经练到什么เ程度了,却没有去注意。待到他拿出最近写的一大沓毛边纸来,我和张可老师都惊呼起来。才几个ฐ月,他手下的欧体九๡成宫已经非常像样。

一天,我正在门外洗衣服,从泥路上驶来一辆农民驮货用的自行车,骑车的是青年农民,而货架上却坐着一位满头白发的清瘦老者,一看就知道是文化人。车在我眼前๩停下了,老者跳下货架走上一步问我:“请问,许玄在哪个ฐ村?”

许玄是我的同班同学,我立即断定,这是许玄的父亲,华东师范大学著名的文学教授许杰先生,全国闻名的“大右派”。那么衰老的他居然长途颠簸看望女儿来了,汽车站离这里很远,货用自行车显然是他从车站雇到这儿的。

“您是许伯伯吧?”我问。他高兴地点了点头,我就指给他看许玄的住处,自行车又驮着他上路了。我连忙叫出张可老师,张可老师看着许杰先生的背影深深叹了一口气,说:“受了那么多罪,还一心关心女儿!”

从许杰先生,谈起文学界。我说前๩不久读了陕西作家王汶石的几个短篇不错,她说从王汶石一篇谈结构的文章,可以知道他比其他农村作家要用功。如此平静地以“用功”一词来评价一位当时颇为轰动的作家,我看到了一种宁静的文化风度。

“国外的小说家你最喜欢谁?”她想把我从中国作家中引开。

“法国的雨果,俄国的契诃夫。”我回答。

“那也一定知道翻译俄文的满涛๙?”她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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